母亲的故乡（四）
——寻访罗定榃濮村梁家庄园后人
寻访梁家庄园，如果说开始是出于好奇，那么以后再去寻访梁家庄园后人，我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尤其是上网查阅了土改时期的一些历史资料后，不由得心情沉重起来，我实在不敢想像当年生活在梁家庄园内的人会有怎样的遭遇。当然，时过境迁，健在的梁家庄园后人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已经淡然……
母亲一大家子居住在梁家庄园的主体建筑九座屋，我相信是长房的缘故。
母亲的曾祖父翊麟，只有族谱上的记载——例授都阃府。其他信息由于年代久远早已无人知晓。
母亲的祖父松荣，除了族谱上的记载——宣统元年钦加四品顶戴陆军部主事，孙辈们尚存点滴记忆。可以确定的是，抗战时期他还健在。“日本飞机来的警报拉响，村里人都往山里躲，阿爷坐轿子去，我们跟着走”，K姨妈回忆说。Y舅舅回忆在他5至6岁时，家里摆放着一口寿棺，应该就是爷爷的。Y舅舅如今八十多岁，以此推算，他们的祖父应该是在解放战争时期去世的。
母亲的父亲，族谱上记载是个国学生。没有一官半职，大概就是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躺在祖辈的金山银山上过日子的人。
不过寻访中听到的一些情况，让我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外公印象并不那么好。他取了三房太太，最后一房是个妓女，天天陪着他抽鸦片。他有一个绰号“墙头妹”，大概就是冲着他的奢靡生活取的吧。“他身上佩枪，村里人都怕他。”一位受访老人说。虽是片言只语，但“恶霸”之嫌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过，在我走访的另一个丫环Y姨，听到的一个细节倒让我暖心。这就是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外婆，原来还是一个颇有慈善心的人。“你外婆我认识。有一次她去榃濮庙烧香，我遇到她，她给了个红包我。”Y姨笑眯眯地跟我道来。我相信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梁家庄的主仆关系。
其实，现在回想起改革开放年代，从与梁家庄的亲戚们交往中看到的主仆关系是完全颠覆了我原来的认知的。
母亲家里的丫环X姨，“送来时还很小，我们还要悉心照顾养育她。”我不只一次听母亲这样讲过。也难怪，每次香港的S舅舅回乡都会住到她家里，甚至我自己回乡寻访，也住在她家里，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那种可以依赖的亲戚。
我的一个同父异母的D舅舅，八十年代去了顺德一家工厂打工，老板娘就是他们家原来的丫环C姨。见我舅舅生活拮据，她就给了他一份工作，使其可以自食其力，我想这种关照应该缘于一份主仆之恩。
我的一个叔公八十年代初从香港来广州寻找他的弟弟和留在乡下的儿女，当时就落脚在我家里。这也是我最早见到的母亲父辈之人，慈祥的面容让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是恶霸地主。记得，当年我还与母亲一起打了一辆出租车，陪他寻回失联的弟弟一家人，尔后还与从家乡赶来的儿女们大团聚。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还让我们陪他去探望了一户人家，女主人其实就是他们家原来的丫环，主仆情分可见一斑。
梁家庄园作为一个封建大家族，滋生出吃喝嫖赌、欺压霸凌的顽疾并不稀奇。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礼义廉耻的家风尚存。
这不能不提到一个人——梁汝生。梁汝生与母亲的祖父梁梦生是叔伯兄弟。梁汝生因任职代理县长，在家族有一定的威望，他不仅掌管着梁氏家族的财权，也是梁氏家道的守护者。据Y舅舅回忆，每年家族分蒸尝，按族规只分给男丁，梁汝生接手后作了改革，男丁女丁都有份，但就不分给我外公取回来的那位妓女太太，外公因此大闹了一场。
梁汝生，撇开他与农民领袖的恩怨纠葛不说，在家族里，他其实是一个开明而又儒雅之人。一个偶然机缘，我见到了梁汝生的一个孙子，我喊他F舅舅。他回忆小时候见到的爷爷，“背着手，度着步子，口中吟诵着诗句”，满腹诗书的样子。
我相信，梁家庄园的庄主们大多是这样一种人。早年听母亲讲过这样一桩事：抗日战争时期，广东文理学院（华南师范大学前身）曾避难到她们家乡，而且就在梁家庄园里搭建校舍办学，有些老师还住到她们家里来。如今，这段历史被官媒报道出来，而且被当地政府作为乡村振兴的文旅基地来规划建设。国难当头，梁家庄园的庄主们能为学校提供避难场所办学，不能不说是一项善举，我为此稍感宽慰。
梁家庄园在全国解放战争的号角声中轰然坍塌是历史的必然。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举措无可厚非，但我从未想过，那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受尽欺凌的命运会轮落到梁家庄园那些善良的人们身上！
树倒猢狲散。外公逃离后，我从未想过母亲一家只能安身在榃卜庙里，从未想过她们要靠上山打柴为生，从未想过她们连妹妹都养不起要送人！
“姐姐脖子上有一条项链，一下子就被人抢走了，根本不敢追”Y舅舅说。
“家里煲的一窝粥，被人恶意撒沙子，根本无法吃”K姨妈说。
“女儿，这任人欺凌的日子还怎么过，不如跳河去了”K姨妈说母亲拖着她走入河中，幸被人救起，才活了下来。
“逃离乡下，又被抓回。再逃再抓，直到逃到香港才安身下来”J表哥说。
“逃亡的路上，经常露宿街头，那种辛酸一言难尽！”Y舅舅说。
“我想自食其力，但每次找工，都因为出身不好而被拒绝，真的是走投无路呀！”舅舅当年的女友T姨说。
……
走访人的回忆是碎片的，但足以让我还原失去家园后的梁家庄人，他们的生活境遇是何等悲哀与无奈！
一个人，如果说变成了一无所有还可以靠双手自食其力地生活，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变成了蝼蚁任人践踏，任人凌辱，却没有地方可以申诉，这又是怎样一个世道？我内心挣扎着拷问苍天！
梁家庄园的遭遇是当时中国乡村的一个缩影。如果这是新旧社会制度交替绕不开的伤痛，那么它不应该被忘却，而应该被记取。
庆幸的是，时代在进步。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浪潮的到来，那个令人伤痛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